“谢谢夸奖，所以，”莫里斯悠然地打了个哈欠，屁股在座椅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，“你可以讲讲，当初，为啥要大费周章地让我来杀你？我是说，都快浪费了咱的人生最后一回合了——不好好圆上这个故事，多对不起自己啊，对吧？”
他抬起眼皮，似笑非笑地盯着凯恩，高大的金銮座之上，君王的身影依旧显得孤寂而庄重。
然而莫里斯却能够看出，在那金属般冰冷的外壳下，有着某种无法忽视的疲惫与动摇。
他已经猜到了答案的九成，可是莫里斯还是想亲耳听到这个自诩为神只的男人——这个曾在权力顶峰俯瞰众生的帝王，如何裁定自己的价值，以及，究竟如何权衡“自己”与“世界”的存续。
凯恩抬头，看向高高的殿顶，那水晶吊灯的光晕落在他的眼中，仿佛映出了一场古老而无法磨灭的战争。
他沉默了许久，稍稍向前俯身，双手交叠在膝上，缓缓开口：
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，我早已不再是一个凡人。我是一尊‘假神’，由后天改造、重塑而成的造物。我的力量与寿命，早已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的界限。我是永恒的存在，或者至少，接近永恒。”
凯恩目光幽深，仿佛在注视着一场独属于自己的记忆，一段无从述说的万古岁月。
“但是——”
他的嗓音突兀地低沉下来，“我即将老死了。”
莫里斯眉毛微挑，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，“哦？挺稀罕啊，永恒的存在也会老死？”
凯恩没有理会他的讽刺，而是继续说道，语调带着一种透彻骨髓的冰冷和不可动摇的理性。
“我的神性不会老死，我的肉身更不会随凡人的规律腐朽。但作为生命本身，我，那名为凯恩的部分快要老死了。我的‘人性’，我‘自我’的核心，正在逐渐被我的神性侵蚀、吞噬。”
凯恩轻叹了一声，仿佛这些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。
他微微抬起眼皮，静静注视着莫里斯，继续说道：
“许多人都对此抱有疑问——我为何在坐上王位之后，不彻底毁灭教会？不选择摧毁旧的秩序，改朝换代，去大兴科技，推进时代前进呢？”
他的声音极其平静，但却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，一如他的存在本身。
“因为，我‘不能’。”
凯恩微微摇了摇头，神色中突然多了一丝苦涩，或者说苍凉。
“或者更确切地讲，我的神性，不允许我那么做。我并非不想改变亚法兰，不想带领我的国家走上更加辉煌的道路，可我的‘神性’正在反抗，并阻止一切有可能导致它自我毁灭的行为。”
“毁灭教会，人们便会不再敬畏神；推动科技，兴盛工业，子民便会逐渐遗忘神。而我的力量，来源于信仰……当信仰崩塌，当人们不再记住我，我便会真正意义上消亡。”
凯恩闭上双眼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这似乎是一个由痛苦和觉悟编织而成的习惯性动作。
“你要知道，莫里斯，神性是无法抗衡的。它是冷漠的，是永恒的，是依附于人类恐惧与希望之上的抽象存在。它不允许我有所偏离。我无法违背它，却也无法完全放弃作为凡人的意志。所以我选择了你——”
凯恩再次睁开双眼，那目光深邃得令人不安。
“我选择了让你，来终结我，这段为神者的宿命。因为，我害怕，当我的子嗣真带着他的军队来向我讨要王位时，我的神性会做出选择——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低至呢喃，却带着无限的压抑和绝望。
“——那就是，杀了所有人。”
大殿一片寂静，连呼吸的声音都无法听闻。
莫里斯沉默了片刻，旋即嗤笑了一声，“靠，搞半天，你还挺怕自己失控的呗。”
凯恩没有反驳，甚至点了点头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莫里斯，穿透了这间议事厅，望向了某片更广阔的天地。
凯恩的目光透过议事厅高耸的窗棂，仿佛望见了亚法兰之外的世界，而又似乎只是用一双早已疲惫的眼睛，注视着一片无人能解的深渊。
莫里斯没有接话，只是用那懒洋洋的眼神注视着凯恩，塔妮亚则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那张昂贵得令人心颤的紫金桌上，明目张胆地掏出一块干饼啃了起来。
凯恩没有在意他们的态度，仿佛这些外在的无礼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叙述。
“你说得没错，莫里斯，我确实在害怕。我害怕自己会用神之名义毁灭所有反抗，害怕我的子嗣永远无法挣脱我的阴影，更害怕自己终将变成一尊毫无感情的偶像，代替整个国家思考，代替全人类决定。”
凯恩的眉头微微皱起，指节在金銮座扶手上轻轻敲打了一下，又顿住了。
他像是无意识地停顿了一刹那，然后抬起头直视莫里斯，冷硬的嗓音中却带上了一抹隐约的疲惫，甚至是脆弱。
“但我更怕的，是亚法兰止步于此——一个没有任何未来的国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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